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壞檢察官.他們連錯都有堂皇的理由



他們連錯都有堂皇的理由              作者:南方朔


 


法務部的檢察官大異動,引發了一連串的反彈。這乃是近年來官僚體系內部的最大抗爭事件。


在這一波反彈及抗爭裡,最值得注意的,乃是某個地方的檢察官們發表聲明,宣稱這次 異動將會鼓勵出檢察官「不做不錯,少做少錯 」的壞風氣。這真是奇怪的抗爭理由。近年來 ,檢察官的紕漏不斷,以黑金為名的不當搜索與羈押,搜索報館和學校,隨意起訴記者等皆 屬之。而每當受到批評,他們即會祭出「打壓 辦案士氣」的大帽子,儼然成了最不受節制的 一群。而今,可能因為搜索成大校園這起近因,而引發人事大異動,遂有人用「不做不錯, 少做少錯」這種壞習氣,企圖合法化他們的「 多做多錯」。在他們的心目中,似乎連「錯」 都有了堂皇的理由。


  縈繞在官僚體系的錯亂價值


  「不做不錯,少做少錯」,乃是讓人覺得非常眼熟的俗語,於是就讓人勾起記憶,立刻回頭去翻查國民黨黨史會所編的《總裁蔣公嘉言錄》,並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則。他在〈對建軍事業基本問題的補充指示〉演講稿裡,有這樣一段話:


  ──「一切不主動、不負責的病根,都是由於『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消極觀念在作祟。就是缺乏樂觀奮鬥和革命的榮譽心為之支持鼓舞的關係。」


  蔣介石以「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來警惕部屬,乍看合理,但他的這句話究竟是要表達什麼,卻相當模糊。如果「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會造成「不主動,不負責」的病根,那麼,所謂的「主動,負責」又是什麼?他在警惕部屬的話裡,並沒有提出積極面的構想。


  因此,無論蔣介石的嘉言或檢察官們的辯護,都是有問題的。蔣介石知道「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是一種病根,但他卻沒有清楚地在「做」與「錯」之間做出新的定義。至於檢察官們,知道「不做不錯,少做少錯」的不好,但不幸地是他們卻被框限在這句話裡,甚至將它誤用,藉以替「多做多錯」來詭辯。他們在「做」與「錯」的多少之間糾纏,而疏忽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對一個現代政府,應當以「多做」而「不錯」為其宗旨,任何「錯 」都不應被容許!我們的檢察官以「不做不錯,少做少錯」來合理化他們的「多做多錯」,這種說法之讓人無法接受,即在於他們喪失了「多做不錯」的自我期勉和提升。


  因此,「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三句話,乃是長期以來縈繞在我們官僚體系裡的一種錯亂價值。長期以來,官僚們服膺這種「價值」,於是一切的泄沓顢頇和消極頹唐彷彿都有了理由;而一旦此種惡習被人不滿,於是,這種惡習遂走到了它的反面,使得「多錯」也有了義正辭嚴的藉口,「無能」遂倒轉成了「酷吏」。胡亂蠻幹者以「多做」來合理化自己的「多錯」。當官僚們對於「錯」失去了警覺,甚至把「多錯」視為「勇於任事」的代號,一個社會當「多錯」都會被套上道德光環,它和法西斯還有什麼兩樣?


  這時候,就讓人想到古代的社會與政治,以及古代的殘餘。


  集體性的鄉愿沈澱在俗語中


  幾乎所有的社會,在它的蒙昧時期,由於人民無知,掌握了權力的官僚、祭師或僧侶,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裡,都傾向於將權力極大化與任意化。他們的任何作為,對百姓而言,都是盤剝與欺凌。在那種時代裡,人民最大的幸福乃是脫離官僚政治力的宰制,嚮往那種「帝力何有於我哉」的天高皇帝遠之無政府境界。古代中國的政治,儒法道三家並存;統治集團以儒為統治的理論基礎,以法家的律法和權 謀為統治的工具,而老百姓則將道家的無為視為理想政府的化身。老百姓不喜歡政府的任何作為,因為政府的作為必定是人民的不幸。中國政治史裡,許多傑出的時代,都反而是那種統治者清淨無為的時代,其實已不言而喻地說明了許多道理。這也就是說,在蒙昧時代,統治權力的極大化,而統治者並未發展出進步的國家職能來約束這種權力,使得權力的任何運作都成為人民的負擔,人民看官僚,必然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甚至還會將「不做不錯」視為理想。


  除了國家職能與權力行使,會造成人民在「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認知外,在蒙昧的古代,官僚體系並未客觀化,它的層層結構都隨著上位者的好惡而運作,官吏間也缺乏客觀的比較基礎,有能者未必獲賞,反而會經常因遭忌而惹禍;反而是顢頇無能者得到鼓勵,在這樣的背景下,自然而然地產生出「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官吏文化,這種官吏文化甚至還在長期的發展中,成了整個社會的基本價值,它造成了集體性的鄉愿。它被廣泛地沉澱在各式各樣的俗語中。


  例如,所謂的「無多事,多事必患」即堪 為證。《孔子家語》〈觀周第十一〉曰:「孔 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參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 多患。」多言多事,如果有客觀化的準則,它必將有助於進步,但若缺乏了客觀化的準則,反而會成為「多敗」、「多患」的原因。由「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這樣的句子,人們所看到的是落後因而保守的古代。


  例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是古代一直留存至今的殘餘。清末南亭亭長在《中國 現在記》裡曰:「總而言之,一句話。現在的情形,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它顯示出在一個缺乏了客觀準則的時代,它會使得所有的官僚們皆相率淪為鄉愿,集體在因循中混世。


  再例如,「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更是司空慣見。《紅樓夢》第 四十五回曰:「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再如,昔日戚繼光在《練兵實紀》卷四裡曰:「凡上司有言,不論是否,祇是唯唯奉命。甚至增美其說。


  俗語云『馬上房子』,祇是眼前奉承過去。」這段話是指一切祇求立刻好看的表面工夫,以應付為主。


  「司法鬥士」應反躬自省


  諸如此類的諺語,罄竹難書。它所顯示的,乃是在古代,由於缺乏有效的客觀標準,官僚甚或民間文化裡,遂經常性的泄沓因循,不主動做任何事,更不主動做任何好事。所謂的「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也者,不過是與此相關的俗諺裡的例證而已。這些諺語裡,濃縮著古代的那種鄉愿價值觀。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固為鄉愿,因而不足為法。但就在人們不滿意於它的消極和因循之餘,卻也不得不對這些俗諺加以反省並設法超越。這一組俗諺顯露出的乃是古代官僚體系低度發展的階段,而要加以克服,首要之務,乃是設法讓官僚體系升級,俾創造出「多做」也不會「多錯」的新標準。「多做不錯」替代「多做多錯」才是進步;如果讓「多做多錯」也儼然有了理由,那就不是保守,更是反動了。


  台灣的檢察官,近年來的濫權之事已多。相當不少的檢察官都在虛擬的道德十字軍概念下為所欲為自視為司法鬥士。他們以詭辯的道德論說替濫權張目,卻不求自身的進步與改造,搜索成大校園,即是最粗暴反智的案例,而他們對此居然還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一方,而今人事大異動,卻又用「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為自己的「多做多錯」來詭辯,他們為什麼想不到要追求「多做也不錯」這個新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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