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連錯都有堂皇的理由 作者:南方朔
法務部的檢察官大異動,引發了一連串的反彈。這乃是近年來官僚體系內部的最大抗爭事件。
在這一波反彈及抗爭裡,最值得注意的,乃是某個地方的檢察官們發表聲明,宣稱這次 異動將會鼓勵出檢察官「不做不錯,少做少錯 」的壞風氣。這真是奇怪的抗爭理由。近年來 ,檢察官的紕漏不斷,以黑金為名的不當搜索與羈押,搜索報館和學校,隨意起訴記者等皆 屬之。而每當受到批評,他們即會祭出「打壓 辦案士氣」的大帽子,儼然成了最不受節制的 一群。而今,可能因為搜索成大校園這起近因,而引發人事大異動,遂有人用「不做不錯, 少做少錯」這種壞習氣,企圖合法化他們的「 多做多錯」。在他們的心目中,似乎連「錯」 都有了堂皇的理由。
縈繞在官僚體系的錯亂價值
「不做不錯,少做少錯」,乃是讓人覺得非常眼熟的俗語,於是就讓人勾起記憶,立刻回頭去翻查國民黨黨史會所編的《總裁蔣公嘉言錄》,並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則。他在〈對建軍事業基本問題的補充指示〉演講稿裡,有這樣一段話:
──「一切不主動、不負責的病根,都是由於『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消極觀念在作祟。就是缺乏樂觀奮鬥和革命的榮譽心為之支持鼓舞的關係。」
蔣介石以「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來警惕部屬,乍看合理,但他的這句話究竟是要表達什麼,卻相當模糊。如果「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會造成「不主動,不負責」的病根,那麼,所謂的「主動,負責」又是什麼?他在警惕部屬的話裡,並沒有提出積極面的構想。
因此,無論蔣介石的嘉言或檢察官們的辯護,都是有問題的。蔣介石知道「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是一種病根,但他卻沒有清楚地在「做」與「錯」之間做出新的定義。至於檢察官們,知道「不做不錯,少做少錯」的不好,但不幸地是他們卻被框限在這句話裡,甚至將它誤用,藉以替「多做多錯」來詭辯。他們在「做」與「錯」的多少之間糾纏,而疏忽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對一個現代政府,應當以「多做」而「不錯」為其宗旨,任何「錯 」都不應被容許!我們的檢察官以「不做不錯,少做少錯」來合理化他們的「多做多錯」,這種說法之讓人無法接受,即在於他們喪失了「多做不錯」的自我期勉和提升。
因此,「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三句話,乃是長期以來縈繞在我們官僚體系裡的一種錯亂價值。長期以來,官僚們服膺這種「價值」,於是一切的泄沓顢頇和消極頹唐彷彿都有了理由;而一旦此種惡習被人不滿,於是,這種惡習遂走到了它的反面,使得「多錯」也有了義正辭嚴的藉口,「無能」遂倒轉成了「酷吏」。胡亂蠻幹者以「多做」來合理化自己的「多錯」。當官僚們對於「錯」失去了警覺,甚至把「多錯」視為「勇於任事」的代號,一個社會當「多錯」都會被套上道德光環,它和法西斯還有什麼兩樣?
這時候,就讓人想到古代的社會與政治,以及古代的殘餘。
集體性的鄉愿沈澱在俗語中
幾乎所有的社會,在它的蒙昧時期,由於人民無知,掌握了權力的官僚、祭師或僧侶,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裡,都傾向於將權力極大化與任意化。他們的任何作為,對百姓而言,都是盤剝與欺凌。在那種時代裡,人民最大的幸福乃是脫離官僚政治力的宰制,嚮往那種「帝力何有於我哉」的天高皇帝遠之無政府境界。古代中國的政治,儒法道三家並存;統治集團以儒為統治的理論基礎,以法家的律法和權 謀為統治的工具,而老百姓則將道家的無為視為理想政府的化身。老百姓不喜歡政府的任何作為,因為政府的作為必定是人民的不幸。中國政治史裡,許多傑出的時代,都反而是那種統治者清淨無為的時代,其實已不言而喻地說明了許多道理。這也就是說,在蒙昧時代,統治權力的極大化,而統治者並未發展出進步的國家職能來約束這種權力,使得權力的任何運作都成為人民的負擔,人民看官僚,必然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甚至還會將「不做不錯」視為理想。
除了國家職能與權力行使,會造成人民在「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認知外,在蒙昧的古代,官僚體系並未客觀化,它的層層結構都隨著上位者的好惡而運作,官吏間也缺乏客觀的比較基礎,有能者未必獲賞,反而會經常因遭忌而惹禍;反而是顢頇無能者得到鼓勵,在這樣的背景下,自然而然地產生出「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官吏文化,這種官吏文化甚至還在長期的發展中,成了整個社會的基本價值,它造成了集體性的鄉愿。它被廣泛地沉澱在各式各樣的俗語中。
例如,所謂的「無多事,多事必患」即堪 為證。《孔子家語》〈觀周第十一〉曰:「孔 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參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 多患。」多言多事,如果有客觀化的準則,它必將有助於進步,但若缺乏了客觀化的準則,反而會成為「多敗」、「多患」的原因。由「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這樣的句子,人們所看到的是落後因而保守的古代。
例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是古代一直留存至今的殘餘。清末南亭亭長在《中國 現在記》裡曰:「總而言之,一句話。現在的情形,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它顯示出在一個缺乏了客觀準則的時代,它會使得所有的官僚們皆相率淪為鄉愿,集體在因循中混世。
再例如,「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更是司空慣見。《紅樓夢》第 四十五回曰:「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再如,昔日戚繼光在《練兵實紀》卷四裡曰:「凡上司有言,不論是否,祇是唯唯奉命。甚至增美其說。
俗語云『馬上房子』,祇是眼前奉承過去。」這段話是指一切祇求立刻好看的表面工夫,以應付為主。
「司法鬥士」應反躬自省
諸如此類的諺語,罄竹難書。它所顯示的,乃是在古代,由於缺乏有效的客觀標準,官僚甚或民間文化裡,遂經常性的泄沓因循,不主動做任何事,更不主動做任何好事。所謂的「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也者,不過是與此相關的俗諺裡的例證而已。這些諺語裡,濃縮著古代的那種鄉愿價值觀。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固為鄉愿,因而不足為法。但就在人們不滿意於它的消極和因循之餘,卻也不得不對這些俗諺加以反省並設法超越。這一組俗諺顯露出的乃是古代官僚體系低度發展的階段,而要加以克服,首要之務,乃是設法讓官僚體系升級,俾創造出「多做」也不會「多錯」的新標準。「多做不錯」替代「多做多錯」才是進步;如果讓「多做多錯」也儼然有了理由,那就不是保守,更是反動了。
台灣的檢察官,近年來的濫權之事已多。相當不少的檢察官都在虛擬的道德十字軍概念下為所欲為,自視為司法鬥士。他們以詭辯的道德論說替濫權張目,卻不求自身的進步與改造,搜索成大校園,即是最粗暴反智的案例,而他們對此居然還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一方,而今人事大異動,卻又用「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為自己的「多做多錯」來詭辯,他們為什麼想不到要追求「多做也不錯」這個新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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