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佛洛伊德重出江湖(虛談症)confabulation






 





佛洛伊德重出江湖

20世紀上半葉,佛洛伊德的觀點是解釋人類心智運作最主要的理論。佛洛伊德的基本主張指出:人類的動機大都隱藏在無意識的心智,而且還備受壓抑,而無法進入意識。執行心智的機器(自我,ego),會排斥任何可能激起不符合自身有關文明人所應有行為的無意識驅力(本我,id)。這種壓抑是必要的,因為驅力會以脫韁的熱情、幼稚的幻想,以及性慾與攻擊慾的方式表現出來。


佛洛伊德在1939年去世以前,一直都認為精神病源自壓抑的失敗。恐懼症、恐慌症以及強迫症都是因為潛藏的驅力侵入意識行為造成的結果。因此心理療法的目的,就是希望從神經性的症狀追溯出無意識源頭,讓這些源頭接受成熟理性的批判,藉此消弭其強迫性力量。


1950年代開始,心智與腦的研究日趨成熟,讓專家了解到,佛洛伊德提供驗證自己理論的證據相當薄弱。佛洛伊德最主要的研究方法,不是透過控制下的實驗,而只是單純對臨床病患的觀察,其中還交雜著理論推斷。藥物治療有了進展,而精神病的生物研究取向漸漸超越了精神分析。如果佛洛伊德還活著,他還可能樂見這種轉變。在他的年代,佛洛伊德是位備受推崇的神經科學家,他常會說像這樣的話:「如果我們已經能利用生理學及化學的名詞來取代心理學名詞,那麼我們在敘述上的缺陷可能就會消失了。」但佛洛伊德卻沒有這種知識與科技,可得知正常人或神經機能障礙人格患者的大腦結構。


到了1980年代,甚至在某些精神分析圈子,自我與本我的觀念也被認為是無望的古董觀念。佛洛伊德終於走入歷史。在新心理學的時代,比較合乎時代潮流的想法是,受抑壓的人們之所以不幸,並不是嬰兒時期發生了不愉快的經驗,而是他們腦部的化學物質不平衡。然而,精神病藥物學並沒有提出另一個宏觀理論,來解釋人格、情緒以及動機等,這些「人之所以為人」的概念。缺乏這樣的理論模式,神經科學家便專注於狹隘的研究工作,而不再理會大格局。


現在,這樣的理論又成了焦點,而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理論與一個世紀前佛洛伊德所勾勒出來的,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現在談共識雖然還嫌太早,但越來越多不同領域的神經科學家,卻都得到與2000年諾貝爾生醫獎得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坎德爾(Eric R. Kandel)同樣的結論:精神分析「依舊是最一致、最令人滿意的心智理論」。


佛洛伊德重出江湖了,而且不只是理論而已。現在世界上幾乎每一個大城市,都有跨領域的研究團隊,想要整合曾經分裂、且還經常敵對的神經科學與精神分析。這些組織後來聚集了起來,成立了國際神經精神分析協會,籌組一年一度的集會,並出版了一份成功的《神經精神分析》期刊。佛洛伊德理論的再度受到重視,可由該期刊的編輯顧問得到見證,裡面盡是當代行為神經科學界的名人,包括達馬吉歐(Antonio R. Damasio)、坎德爾、拉度(Joseph E. LeDoux)、利貝特(Benjamin Libet)、潘克沙普(Jaak Panksepp)、拉瑪錢德朗(Vilayanur S. Ramachandran)、夏克特(Daniel L. Schacter)以及辛格爾(Wolf Singer)。


這些研究人員正在打造坎德爾所說的「精神病學的新知識架構」。在這個架構之下,佛洛伊德大格局的心智結構,似乎註定要扮演類似達爾文演化論對分子遺傳學的角色。佛洛伊德理論可以做為模板,使新發現的各項細節安置得有條不紊。同時,神經科學家也正為佛洛伊德的一些理論找尋證據,並將他描述的心智過程找出機制。















無意識動機


佛洛伊德的中心思想指出,決定我們每日思考、感情以及意志的心智過程,大多發生在無意識狀態,不過他那個時代的人卻認為這是不可能的。而今日的研究發現則證實,無意識心智運作的確存在而且重要。例如,某些形成記憶的腦區域受損之後,患者雖然記不得受損後的事件,但是行為卻明顯受到「已經忘記」的事件所影響。認知神經科學家為了解釋這種現象,便將記憶分為處理「外顯型」(意識)與「內隱型」(無意識)訊息的兩種系統。佛洛伊德也一樣將記憶分成這兩種。


神經科學家也已經找到了調控情緒學習的無意識記憶系統。美國紐約大學的拉度在1996年證明,意識皮質下有一條神經路徑,連結著知覺訊息與產生恐懼反應的原始腦構造。由於這條路徑沒有經過會產生意識記憶的海馬,因此現在的事件會一直引發以往重要情緒事件的記憶,造成非理性的意識感覺,像是「長鬍鬚的人讓我感到不自在」。


神經科學家已經指出,形成意識(外顯型)記憶不可或缺的主要腦構造,在出生前兩年無法正常運作,這可以為佛洛伊德所謂的嬰兒失憶(infantile amnesia)提供漂亮的解釋。如同佛洛伊德所臆測,這不是因為我們忘記了最早的記憶,而是我們的意識無法提取這些記憶。但記不得並無法防止這些記憶影響成年時的感覺與行為。任何一位發育神經生物學家幾乎都不否認,早期經驗(尤其是嬰兒與母親之間的經驗)對腦連結模式的影響,可能會從根本改變嬰兒將來成長後的人格與心理健康,但我們在意識上卻不記得這類經驗。我們也越來越清楚,許多心智活動是受到無意識所驅動。


為壓抑平反


即使我們大都受到無意識想法的趨策,但還是無法證實佛洛伊德的主張:我們會主動壓抑不愉快的訊息。但支持這種主張的個案研究卻越來越多。最有名的個案研究,來自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行為神經學家拉瑪錢德朗1994年所做的「疾病覺缺失症」(anosognosia)研究。此症患者的右側大腦頂葉區域受到傷害,因此他們不知道自己有明顯的身體殘障,像是手腳的癱瘓等。拉瑪錢德朗發現,在刺激其中一位病患的右大腦半球後,她突然就知道自己的左手臂是癱瘓的,而且從八天前中風之後就一直癱瘓到現在。這表示說,雖然這段期間,她一直意識清醒地否認自己有任何問題,但是她確實能夠知道自己有肢體殘障,而且還在過去八天中無意識地記錄了這個事實。


重要的是,刺激的效應消退之後,這位女性不僅回復成以前狀況、堅持自己的手臂是正常的,而且還忘了自己曾承認手臂癱瘓的那段訪問,只還記得訪問過程中其他所有的細節。拉瑪錢德朗結論道:「這些觀察引出值得注意的理論意含:記憶的確可以選擇性地受到壓抑……親眼目睹這位患者,讓我第一次相信,做為古典精神分析理論基石的壓抑現象的確存在。」


加州理工學院已故的諾貝爾獎得主斯佩里(Roger W. Sperry)在1960~70年代的研究中,曾描述著名的「裂腦」(split-brain)患者,這些患者左右大腦半球不再相連。疾病覺缺失症患者與裂腦患者類似,通常會把不愉快的事實合理化,為他受到無意識趨使的行為編造出一套煞有其事的解釋。拉瑪錢德朗說,左大腦半球顯然運用著佛洛伊德學說的「防衛機制」。


腦部正常的人也會出現類似的現象。英國都蘭姆大學神經精神病學家康威(Martin A. Conway)在2001年《自然》期刊中一篇評論文章指出,如果平常人在無害的實驗室環境裡,都會出現明顯的壓抑效應,那麼在真實生活的創痛環境下,壓抑效應一定會更顯著。








快樂原則


佛洛伊德還更進一步闡述。他指出,不只我們大部份的心智生活是無意識、受到壓抑的,甚至連受到壓抑的無意識心智的運作原則,也與意識自我的「真實原則」大不同。這種無意識思考模式是「一廂情願」的,全然無視於邏輯法則以及時間順序。


如果佛洛伊德是正確的,那麼腦部抑制性的構造(「壓抑性」自我所在的位置)受到傷害時,應該就會表現出一廂情願、非理性的心智運作模式,這正是額葉邊緣區(控制自我意識的重要部位)受損患者所表現的行為。患者會明顯表現出柯薩可夫氏精神病(Korsakoff's psychosis)的症狀:他們不知道自己患有失憶症,因此會編造故事來填補記憶空缺,也就是「虛談症」(confabulation)。


都蘭姆大學神經精神病學者福多波羅(Aikaterini Fotopoulou)最近在我實驗室研究了一位這樣的患者。在我的辦公室裡,一連12天、每天會面50分鐘,這位患者都記不得曾經見過我,也記不得自己曾經動過手術,從額葉取出造成失憶症的腫瘤。就患者個人而言,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當問到他頭上的疤痕時,他編造了全然不通的解釋:他動了牙科手術或是冠狀動脈繞道手術。在現實世界中,他的確動過這些手術,但那是幾年前的事,而且不像這次的腦部手術,那些手術是成功的。


同樣的,當我問他我是誰以及他為何在我實驗室時,他也有各式各樣的說詞:我是他的同事、喝酒的夥伴、來徵詢他專業意見的顧客、數十年前他在大學曾經參與但後來再沒從事的運動的隊友,或是修理他許多賽車中一輛的技工(事實上他沒有賽車)。他表現出來的行為也與這些虛構的信念一致:他會環視房間尋找他的啤酒,或望著窗外尋找他的車子。


讓一般觀察者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虛構想法在本質上都是一廂情願的。後來在福多波羅客觀地量化分析患者連續155次的虛談後,也證實了這種印象。這位患者虛構的信念可不是隨機冒出的雜念,而是由佛洛伊德所主張、無意識思想中核心的「快樂原則」所創造出的。這位患者不過是重建他想要的現實罷了。其他人也有類似的觀察報告,像是英國都蘭姆大學的康威以及威爾斯大學的滕博爾(Oliver Turnbull)。這些研究人員不是精神分析學家,而是認知神經學家,但他們還是以佛洛伊德學說來解釋這些發現。他們的主張是,額葉邊緣區受損而引起虛談症時,支持偵測一般現實的認知調節機制會減弱,使得內隱的一廂情願式想法得以擺脫桎梏,進而影響知覺、記憶與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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